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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零]

凤冠霞帔的新娘跨进厅门,满身环佩叮当作响。她身上喜服红的像一把火,舔舐着这座古老的厅堂,也照亮了这座厅堂。

厅堂里传来叹息,满足的、失望的、欣喜的、遗憾的,五花八门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,恍如奔涌的潮水,将她一层一层地淹没。

新娘的双手开始颤抖,想要挣扎。但她不敢,因为挣扎会破坏仪态,女人,要端庄,要优雅,要柔顺,要美丽,还要漂亮从容。

厅首有人在说话,反复强调着:“你做人媳妇了,就要有个媳妇的样子。”

要乖顺,要听话。

要孝顺公婆,要服从夫君。

要育子,要贤良。

新娘默念着每一个词,用力读它们,读它们背后的含义,直到听见上首的声音:“记住了吗”

记住了,她回答,她细若蚊蝇的回答,她声嘶力竭地回答。

“娘,我记住了。”她如此回答。

[贰]

黎家长房的太太每天早上要喝一碗燕窝,三十两银子的燕窝,每次喝二两。她之前没这个习惯,听说是前头的奕大奶奶嫁来后,侍奉婆婆至孝,生生给她养成了这个习惯。

“哎呦,我那大儿媳妇,天上地下,没那么好的人。”太太总这么说,见外人说,在家里也说;对妯娌说,对小辈也说,“我前八辈子天天吃斋念佛,念来了这个媳妇,可老天爷准是嫌我福薄,受用不了这么好的孩子,生生把媳妇给我收走了。”

她一边说一边垂泪,情绪上来了,还要拍桌子:“天爷呀,怎么不收走我,偏生收走我媳妇。我一条老命值什么钱呀,你说说,把我收了,让我媳妇好好地活下去,给黎家开枝散叶,不好吗 ”

影子缩在那张太师椅旁边,明明是站着的,却让人感觉她像是蜷缩成一个小团,看着就窝囊。

太太瞥她一眼,又叹气: “瞧瞧现在这个,锯嘴葫芦一个,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,不知道老子娘是怎么教的,成日里没个礼数。唉,天爷呀,要是现在这个能有我大儿媳妇一半的好,我也当老天可怜我,天爷呀。”

影子更害怕了,将自己缩得更小,诚惶诚恐地跪下来,硬逼着自己说点什么来宽慰婆婆,逼到最后,只嗫嚅地吐出一句:“母亲,我错了……我再不这样了。”

一边说,一边把自己缩得更紧。

太太于是又叹气:“起来,起来!跪什么,一天到晚跪来跪去,没得还以为老太太欺负你。天爷呀,你可别给我丢脸了,赶紧起来!出去吧,出去,出去看看晌午饭好了没有。”

影子一边应一边后退。动莫掀裙,她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,像个魂一样飘了出去。

来客在身后的屋子里叹息:“哎,大嫂子好命,前头的奕哥媳妇不也好命?嫁到你们家,到走没能留个后,不仅一句重话没挨,一家人还念好念的跟个什么似的。”

太太应和着,又说:“我对现在这个唯一的指望,就是她赶紧下个崽,给黎家留个后。”

黎家老爷是个独苗,生个儿子,照旧独苗。黎老爷年轻的时候长房败落,一个书香礼义的人家,被铜臭物逼得走投无路,不得已给长子娶了捐官人家的小姐,这才重拾了昔日乡绅大族的荣光。

“奕大奶奶真是好福气啊,能嫁进这么好的人家,世代都是读书人。”他们说,“不过也是该,奕大奶奶这么好的人,合该配这样的人家。”

影子翩翩立在供着奕大奶奶牌位的屋头前,小心翼翼地打量牌位后面的画——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?这么好的人,怎么就没了呢?影子想,菩萨开开眼吧,叫我死了吧,叫我死了,换奕大奶奶死而复生吧,她才是这个家的人。

她偷偷地抹眼泪,隔了一会,就有丫头跑来唤她:“大奶奶,太太叫你呢,太太要用膳了。”

影子赶紧整理自己的仪表,怕红眼睛惹婆婆不快,又紧张兮兮地问丫头借脂粉。

太太在膳桌上叹气:“又瘦,单薄的跟个竹板子似的,看着就不好生养。”

影子白着脸,强挤出笑容,奉一碗汤给她:“母亲,请用汤。”

太太接过汤来,吸溜喝了一口,接着说:“人还不机灵,唉,给我孙子当娘,我都可怜我孙子。”

来客宽慰她:“大奶奶还小嘛,等过两年长开了,就好生养了。”

是啊,她还小啊,毕竟满打满算,她今年只……十四岁。

十四岁

景黛拍案而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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